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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章 解佩出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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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章解佩出朝

千機公主將上官陵帶去了建雲,作為一件禮物,交給了連越國主。

這可真是棘手的禮物。

年邁的連越國主看著春秋鼎盛的曇林太後,感到自己的腦仁一陣疼痛,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遠有戰禍近遇魔星。

“據說,裴溫的大軍已經過了孤竹,眼看就要逼近建雲了。”千機公主把玩著手中的白瓷茶碗,漫不經心地開口,“不知國主有何打算?”

連越國主抽回神思,輕咳一聲,嘆道:“確是形勢促迫,刻不容緩。正欲遣使求救,幸得太後在此,還望太後施以援手。不知太後此番前來,隨身帶了多少兵馬?”

千機公主笑笑:“我不過偶然出門遠游,帶什麽兵馬?都是些隨扈的禁衛,要說一戰之力也不是沒有,但只怕於國主也僅是杯水車薪。”

連越國主暗覺失望,卻聽她忽然話鋒一轉,道:“國主憂國恤民,臨難不懼,本太後深感欽佩。既然國主有求,我可以發一封詔令調兵前來相助,只是這上官陵,乃是我殺兄之仇。我本要結果了她,卻因此地畢竟是國主的地界,不好強做主人。今日將她交與國主發落,想來國主英明,必能秉公執正。”

連越國主聽在耳中,心知她這是要借刀殺人,既遂心處置了上官陵,又不必惹上昭國的怒火。然而裴溫所率的昭國大軍近在眼前,卻在這當口殺了昭國丞相,豈不是自速其禍,更教敵軍師出有名?

一幫大臣商量了半天,道:“便不殺上官陵,裴溫也不會退兵。殺一上官陵而取得曇林的援軍,於我有益無損!”

國主眉頭緊鎖。

另一幫大臣更有計較:“上官陵乃昭國丞相,非比尋常。若貿然殺了,必然激怒裴溫。何況曇林太後發兵之意未必為真,說不定上官陵一死,她便食言反悔,卻坐山觀虎鬥,企圖漁翁得利。依臣等之見,倒不如暫且扣押上官陵,對曇林太後假稱人已死,請她發兵。若她竟不發兵,昭國問起罪來,只再把上官陵送還便是!”

國主愁眉暫釋,又聽人道:“曇林太後精明,空口白話說上官陵已死,卻拿不出人頭來,只怕她不肯信。她的脾氣又大,若發現我們作假,弄不好一怒之下竟與裴溫合兵瓜分我國,豈非弄巧成拙,雪上加霜?”

國主深深嘆氣。

班中閃出一人,國主看去,原來是自己的好兒子,世子君留夷。

君留夷道:“依兒臣之見,倒不如將上官陵送與裴溫。”

國主大吃一驚。

“你這是什麽意思?”

“父君豈不知上官陵是何等樣人?”君留夷道,“其為人也,直而不倨,曲而不屈,卑而無畏,尊而有儀。雖在四方,不忘其君;雖謀一國,不舍天下。若使昭國有上官陵,連越縱然國滅,亦有仁者可恃;若使昭國無上官陵,連越縱得暫生,豈無累卵之危?將上官陵送還昭國,一則顯我仁德,二則顯我誠敬,即便不得釋兵求盟,裴溫亦不得不心懷顧忌。至於所謂曇林援兵,本不可恃,不過畫餅充饑而已。”

此話一出,殿內頓起軒然大波,群臣交頭接耳,紛起反對。

“世子此言差矣,上官陵雖有才德,如今卻是我連越的階下囚。若輕易放歸,豈不是自損威嚴,更讓敵國看輕?”

“世子雖是仁人之言,眼下卻不合時宜。上官陵雖為賢人,卻到底是昭國丞相。若將其送歸,必為昭國劃策,豈不是令敵軍如虎添翼?”

七嘴八舌議論了一通,多是當朝老臣,叔長之輩,君留夷只得謙恭退讓:“此事既關乎上官陵的生死,父君不如將上官陵召來,聽聽她自己有何話說?”

上官陵被宣入殿來。

她劍傷未愈,衣袍染血,加之連日被千機公主強帶著奔波,精神更是疲憊,乍一望去,果真與囚徒一般。可當她走近時,群臣並連越國主都訝異了,那副清減了的玉容雖微帶倦色,卻仍顯得安然和平,步履從容,與她身著紫袍玉帶時並無二致。以至於她衣襟上斑駁的血跡,也如畫師錯筆落下的紅梅。

“你受傷不輕。”君留夷禁不住開口,“可覺得痛麽?”

上官陵轉頭看向他,不知想起什麽,微微一笑,道:“有可覺之痛,無可痛之覺。”

附近另一人出聲:“上官大人,你貴為昭國丞相,卻以如此衣裝示人,豈不有辱國體麽?”

上官陵道:“大人可曾見過戲臺上的布偶?它也有盛裝,也有嚴飾,但它豈會覺得自己尊貴?身為廟堂之臣,外不能禦敵,內不能定計,單以衣裝為貴顯所在,豈不連布偶也不如麽?”

群臣一時啞然。連越國主重重咳了一聲,道:“上官大人,勞你至此,是寡人之過。曇林太後非要得你項上人頭才肯撥援兵,但寡人惜你才幹,敬你德能,不願將大人輕付斧鉞,故此將你請來,問問你自己意下如何?”

上官陵早有預想,聽他說出也不意外,至於連越國主與群臣所慮,亦能料想一二。當下沈吟片刻,道:“國主言重了。上官陵落入此境,也不過是己身之命,何關國主之事?至於國主所問,在下確有一策。國主可遣人拜問裴溫將軍,告知他此間事項,並求和之意。若裴溫應許,則在下歸國,連越可得暫安。若裴溫不許,國主可用在下人頭換曇林援兵,如此在下之死非連越之過,昭國問責於理不順。而若因裴溫所請,國主將在下送還,亦是勢不得已,非擅自放人,曇林太後亦無由問責。”

上官陵的話音落下,大殿內一片寂靜,良久,方聽得國主啟口。

“上官大人費心了。鄙地寒陋,大人是貴客,又有傷在身,不可屈居牢獄,還請大人在宮中暫住幾日。其餘的事,寡人即刻命人準備。”

數日之後,上官陵被送至裴溫軍中。

裴溫看見她時,臉色像是嚇了一跳,幾步跨上前來,喜色中帶著憂愁。

“丞相!末將久不見您貴面,誰知又在此處有緣相逢?您這是怎的?看著都快瘦成竹竿子了……”

上官陵本懷著幾分心事,被他一岔,不禁失笑。

“裴將軍看著倒更健壯了。孔子說‘人失之,人得之’,天地間的肉,到底還是不增不減,不多不少。”

眾人聞言都笑起來,氣氛頓時活潑了幾分。裴溫引著上官陵朝中軍帳走,一面說話:“末將早已安排妥當,馬上便可送丞相回臨臯,但看丞相這身子骨,怕也禁不起連日勞頓。”

“裴將軍不必多慮,只管照你的計劃辦理便是。然而此番頓兵,令將軍未能畢其功,卻是上官陵所誤。”

“丞相說哪裏話?”裴溫朗笑一聲,“建雲城堅,昔年容國與長楊合攻此城,數月不下。我本來也為難得很,若動幹戈,怕徒勞無功;若回師,陛下面前無法交代。如今有這一節,正好就坡下驢!”

他笑了一回,又道:“丞相若果真支撐得住,末將便立刻送丞相歸國。丞相這回出行日久,陛下似有不悅……”

上官陵眸光一動,向他看去,見他此刻已肅然了面色,不覺心頭微沈。裴溫遠隔千裏,竟會知道王宮中的陛下“似有不悅”?那這是不悅到了什麽程度?

她無暇多問——裴溫也不會多言。隔日她便在裴溫的安排下啟程返歸臨臯。臨臯的舊城池仍是老樣子,風飄梧絮,車塵馬足,也都還如從前的光景。

車簾半卷,時起時墜。上官陵被轆轆的車輪聲帶入城門時,忽然想起,自己好像還是頭一回坐在馬車內進入這座王城。馬車外的情景她倒是熟悉。多年以前,她曾護持著陛下——當時的公主安頤——走進這道城門,冰天雪地之中,車輪吱呀,馬足打滑。公主在車內,她在車外,皆是默默無語,從漆黑的寒夜,一步步走入了燈火輝煌的宮城。

後來……後來是什麽呢?她感到記憶模糊起來,但也不需要追憶了,因為馬車停了下來,宣召她覲見的宮使站在馬車外等著她。

走過熟悉的宮道,通名入殿,蟠龍長案前,坐著她同樣熟悉的君主。

沈安頤默然看著她行完禮,輕喚平身,出言問候時,依然是往日的溫和語氣。上官陵聽在耳中,卻似有一種渺遠之感。

“丞相辛苦了。本王接到裴溫的奏折,才知丞相這番連越之行竟是如此歷盡波折。那千機公主也真可怪得很,不敢與本王硬碰,卻執意要找丞相的麻煩!”

當時裴溫曾問起過上官陵一路的情形,上官陵知他作為臣子,與敵國交涉之事必須具折回稟,便配合地將所涉相關事節告訴了他。此時聽沈安頤提起,便躬身回道:“陛下言重。為人臣者為君分憂,亦是分內之事。”

頭頂半晌無音。

窗外風漣蕩蕩,令人想起久遠以前,她們二人尚為師徒,講經論道,笑指春風。但此刻殿外並非明麗春景,卻是蕭條秋氣。

“今番裴溫率軍攻連越,倒也勢如破竹。”沈安頤似嘆非嘆地道,“本欲使丞相為內應,你二人一文一武,內外合和,不料竟弄出這些事,放著眼前的肥肉不能取,大約也真是連越君氏有福。”

這話說得委婉,但上官陵知道,陛下雖對裴溫的處置沒話說,可因她一人之故——至少在陛下看來是這樣——錯失了一次滅亡連越的機會,多少有些因小失大,也就總歸有幾分不甘。

“陛下。”她思量著啟唇,“歷來稱王稱霸者屢見不鮮,然而多是忽起忽滅,傳世者鮮矣。非是王業霸業不可成,乃其不可恃。”

沈安頤沈默不語,須臾笑道:“丞相的恩師,亦是連越的賢公子。本王怎會不知呢?即便看在丞相的份上,本王也定會善待連越君氏,怎能讓丞相為難?”

上官陵靜默了。陛下言語中雖是好意,但到底還是誤會了她的用心,以為她心存私意,為著君九蘭的緣故有意阻礙她的大業。然而這卻讓她如何分說?畢竟,君先生的緣故,也確實是之後更大的緣故中的一部分。

良久,她開口道:“陛下,臣有一事奏稟。”

“何事?”

“如陛下所知,臣此番連越之行頗經波折,不僅佩劍丟失,自身也負傷未愈。國務倥傯,不論巨細,皆關涉國計民生,臣恐力不勝任。請陛下恩準,允臣暫辭丞相之職。”

為今之計,倒不如自己暫時躲開,避避嫌疑,一方面休養身體,另一方面也省了陛下多餘的疑心。

沈安頤頗為驚訝。

“辭官?”她似信不信地看著上官陵,又是發笑又是搖頭,“你吃了那麽多苦頭,被敵主威逼利誘也不松口,好容易全身返國,正是等著加官進爵的好時候,怎麽倒要辭官?鬧得人不明不白。你這又是圖的什麽?”

上官陵眼皮一跳,擡起頭來,定定望向禦座上的女子。

“難道陛下以為,臣落於敵手沒有告饒,抵死不肯叛國,是為了在君王面前邀恩取寵?”

她語調徐緩,聲音不高,但字字句句清晰無比。沈安頤吃了一驚,無奈言已出口,覆水難收,只得沈默著,微微忐忑地看著上官陵那俊秀的容顏上,緩緩勾起了一絲她從未見過的冷笑。

“既然陛下是這樣想的,那恕微臣確實不能再侍奉陛下了!”

她將“確實”兩個字咬得極重,幾乎是從齒縫裏迸出來的。為人君者,將臣子出於秉持和道義的忠貞,視為對自己的諂媚,簡直沒有比這更大的踐踏和侮辱了!

您沒有資格繼續做我的君主了——這句話在舌尖上打轉,她抿了抿唇,到底沒忍心將它當場放出口。

“上官陵……”

上官陵不吭聲。十餘年殫精竭慮,十餘年嘔心瀝血,若就此拋卻,也不可謂不沈痛。但她若聽了這話還不走,豈不真成了表演忠誠以獻媚求寵的小人?她看著沈安頤,目光中有痛心,也有疑問——自我去後,陛下接處竟何人?以至於能如此習以為常地將她往不堪之處揣測?

然而此時此刻,說這些又有何益?

唯有相絕。

“陛下保重。”

上官陵深深一揖,摘下自己烏紗遞給旁邊的內侍。那內侍左望望丞相,右望望君王,接也不是,不接也不是。上官陵見他如此為難,倒忍不住笑了一聲,索性舉手將紗帽扣在他頭上。也不待宣退,徑自轉身走出殿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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